当前位置: 首页> 攻略游记> 常芳:少年法海(上)
  • 常芳:少年法海(上)
  • 2020-11-21 01:07:34

  • 原刊于《青年文学》,2016年8期

    作家简介



    常芳:女,山东临沂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出版长篇小说《爱情史》《桃花流水》《第五战区》、小说集《一日三餐》等。作品获第二届、第三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,第九届《上海文学》奖等。现就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,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。

    少年法海

  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常芳

    白家小姐有个和她容貌一样美轮美奂的名字,小素。

    两年前,父亲和母亲张罗着,预备到白家给我提亲时,我只是从母亲口里得知,白家和我们家一样,也有着千亩茶园,小姐更是钱塘县里无与伦比的一位美貌女子。当时我以为,那只是母亲哄骗我应承这门亲事的开心之辞,心里始终半信半疑着,忧虑她会不会白白地辜负了“白小素”这个比月亮还皎洁的名字。直到那日在灵隐寺里亲眼见到,我始知道,母亲的言语果然不差丝毫,纵然倾尽所有,把整个江南和全天下颂扬美女的词句都搬出来,怕也不足以用来形容和赞美,白家这位貌若天仙的小姐。令我悔恨不已的是,当日,我竟以想多读两年书为由,谢绝了父母的一片美意。

    茶树的叶子,在日头光下油得耀眼。我在北高峰上,眺望着山下茶园里恣意流淌的日光,觉得那些茶树,犹如被西湖里荡漾的春水笼罩住了。层层透明水波,在鲜嫩的茶叶间流过,连躲在光影里的叶片也被洗得光彩四溢。若是采下这流光溢彩的茶叶,缝缀成一件闪着霞光的衣衫,穿在白家小姐身上,我想,便是传说中那位西施姐姐,怕也不愿走出家门浣纱了。

    “小素。”我在心里唤声白家小姐的名字,便觉有一窝蜜蜂把它们酿出的蜜汁,倾巢倒在了我舌根底下;瞬间,那妙不可言的甜蜜,就在唇齿间汹涌泛滥起来,万马喧嚣奔腾着,如八月十八日的钱塘江潮,把我像一节溃不可抵的江堤冲垮淹没了。

    上年兰草节,我陪母亲去灵隐寺里礼佛,曾在寺中的溪水边与白家小姐相逢,有幸一睹了她的娇容。每年,母亲都会让我陪她到寺里去上几次香,但我却不喜欢随她到各个殿里去礼拜菩萨。母亲到殿里进香时,我要么就近找个清静之地,坐在那里观山赏水;要么就斜靠在一面山坡上,像在寺外山上那样,仰望着流云,跟随它们游览辽阔的天空。偶尔,我才会到方丈里去,打扰一回从天竺国来的度马禅师,听他讲些外藩的奇事。见到白家小姐这日,母亲进了大殿,我遂也打发走书童三吉,独自信步往前,欲找个安静之处坐看闲云,不期却在溪水边,看见了白家的丫鬟青儿。青儿搀着位美貌小姐,袅袅婷婷地立在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。那位小姐手里拿柄湘妃骨的香扇,一边探了身子在水畔,似在观赏水里游动的鱼儿。我随父亲前去白府里贺寿时,曾认得青儿,此时见她,我便断定,她在此服侍的,定是白家小姐。钱塘县里人人知道,白家就只有一颗掌上明珠。我踌躇半晌,还是走上前去,对着青儿和她搀扶的那位小姐,施了一礼。青儿该是天底下最聪颖的一个丫鬟了。知道对着她们施礼的书生是谁后,青儿丝毫也没有慌张。她陪着小姐,彬彬有礼地还过礼后,又不动声色地朝来往的人群里睃两眼。我心里笑着,猜测她定是在寻找白老夫人,看她是否从殿里走了出来。张望过后,青儿桂花糖那般朝我一笑,走到转过身去的小姐身侧,俯在她鬓边,低低地耳语一番。不用设想我便明白,青儿是在告诉那位小姐,我是谁。果然,在青儿挽着白家小姐,缓缓地朝我转过身来时,我看见,由于娇羞,白家小姐绯红的面颊,竟比桃花还要艳丽了三分。

    春和景明,遍野的花香令人熏熏欲醉。我背靠一块石头坐下,伸手拈朵叫不上名字的黄色小花,举在眼前凝望着,继续遐想着白家小姐。上回在灵隐寺里见她时,正是中元节,秋去冬来,现今雁南复北去,又到了莺飞草长时节。别后数个月里,白家小姐如何知道,我撇下手中书本,几日便偷偷地来一次北高峰,就是为了站在这峰巅之上,遥望着山下她家居住的白乐桥,情深意长地眺望她。

    一阵风卷着花香吹过。我嗅着花香,回味起前日梦里的情景,在面前闪烁跳跃的明媚日光里,不觉又闭了眼睛,暗暗地祈求着钱塘地界上所有的神灵,能够助我再次入梦,腋下再生出翅膀来,去重温一番前日的梦境,见见白家小姐。可惜的是,这次,我沐浴着熏熏南风,闭着双目,直等到夕阳即将西下,也没能进入梦乡,进到白家繁花似锦的花园中。

    三日前,我站在山上朝下眺望累了,便想坐下去,闭目休息片刻。谁想到春风和煦,暖洋洋的日光一晒,居然昏昏地睡了过去。不仅睡过去了,竟然还做个万分离奇的梦,梦到自己腋下生出片片羽毛,变成只通身翠红的鸟儿,飞进了白府。进白府后,我稍一思忖,觉得应该先到花园里去,这么一想,就到了花园里。春暖花开时节,百花竞相绽放,我想,说不定,白家小姐就会在花园里赏花呢。真是天作之合。一落进花园,,正在花园里赏花。我欣喜地展动翅膀,在花园上方盘旋一圈,,仔细端详她两眼,问候一声,一解多日相思之苦。思来想去,又恐冒然落在她身前,会惊扰着她,搅了她春日赏花的逸致。能来这里见她,或者就是度马禅师往常讲解的那些佛祖的恩典了。这么一想,我心里念声“阿弥陀佛”,平展开翅膀,,落了下来,躲在一簇盛开的海棠花后面,静静地窥视着她的花容月貌:比起灵隐寺里见她时的姿容,;再看她脸上的形容,虽在热热闹闹开着的花前赏花,面容上却少有赏花人应有的春光。“她必是也在日夜地思念着我,才变得这样清瘦。”心里想着,我竟情不自禁地唤了声“小姐”。听到我的声音,,惊慌地朝四处花丛里打量起来,对一边的青儿说,仿佛有人在唤她“小姐”。青儿笑着回答说:“小姐您定是瞧着花瓣上扑来扑去的彩蝶,想着心事走神了。花园里就咱们主仆二人,还有就是那只翠鸟儿,刚飞过来,落在那边的海棠树上,啼叫两声。难道是灵隐寺里见面那位公子,跟着哪位神仙学了道业,变化了而来,是他在叫你不成?”“再要胡说,仔细我告诉母亲,让她胡乱找个人家,将你打发了出去。,俄顷,又避开青儿,伸出葱白似两根手指,悄悄在右腮上匀了一下。我躲在海棠花后面,偷眼看着白家小姐的桃花面,有些不能自持,展动下翅翼,,告诉她,我正是灵隐寺里与她相见那位书生冯文德。但是,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,一阵风吹来,不知从那里飞来一颗石子,投在了我一只翅膀上。我惊叫一声,便从海棠树上落了下去。再次睁开眼时,,只有我独自一人,坐在遍野都被日光笼罩着的北高峰上。

     

    2

    从北高峰到南高峰下的南灵隐村,约有六七里地。夕阳已经西下,我只好恋恋不舍地从白乐桥收回目光,起身下山。沿路俱是青翠树木和一簇簇灼目的野花,夕阳透过枝叶间的缝隙,在路径上缀满斑斑余晖。天色渐晚,我无心观赏路上的春花美景,花了不足半个时辰,便已到山下通向灵隐寺的路口。我在路口停下步子,朝晚霞映照的灵隐寺瞭望两眼,寻思着什么时候能到寺里宿上一夜,请度马禅师为去开解一番前日的梦境。那在日头底下突兀做起的白日梦,一直让我心中生着狐疑,拿不准究竟是个什么兆头,又万万不能说与他人知晓,思来想去,或许,唯有度马禅师才可一解。

    我不清楚天竺国在哪里,距离钱塘有多远。我常想,也许所有生活在钱塘的人都和我一样,并不想知道钱塘以外的世界。天下就是钱塘,钱塘就是天下。但我知道是从天竺国流传来的,度马禅师也来自那里。随侍禅师一个童子逢人便讲:“几百年前,度马禅师在天竺国里遭了劫数,躲进山洞里修炼。修炼完毕,他奉着佛祖在梦中的指点,沿山洞里另一条通道朝前走,走啊走,走了不知几月几年,才看到前方洞口有光亮照射进去。他从那个洞口出来,就到了现今的灵隐。”小童子神神秘秘地这样讲说时,我满面带笑地听着,丝毫也不怀疑他的说法。我听家里的老管家说过,他父亲小时见到度马禅师,禅师就已经须发皆白,是灵隐寺里修行最高的一位禅师,能呼风唤雨,役使鬼神,懂得林中百鸟啼叫,明白山间百兽之语。不过,对于度马禅师修行到底多高,能不能呼风唤雨,役使鬼神,降妖捉怪,是一百岁还是一千岁,我从来没去想过这些。我崇拜这位老禅师的,是他的博学多识。日月星辰,宇宙万物,他无不能条分缕析。

    正踌躇着,我隐约听见,远处似有人在呼叫“公子”。我扭转头,循声望去,渐渐认出是三吉。三吉跌跌撞撞地跑着,跑得衣衫凌乱,左手里提只鞋子,右手拼命地扬着袖子,口中焦急地高声喊着“公子”。

    等三吉满脸汗水,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至我跟前,我瞧两眼他的滑稽模样,笑着问道:“三吉,你跑得如此慌张,眼看气都要断了,到底是钱塘江水涨起来淹没了南高峰,还是南高峰被秦始皇那根鞭子赶进了钱塘江里?”

    “公子您还有心思讲笑话。”三吉捂住胸口,探过身子,大口喘息着说,“老爷出门回来了,见您不在书房里读书,便问小的您去了哪里。小的不敢说您到北高峰来了,又不敢不回老爷的话,就胡乱说您看见外头春光好,才与人约着,外出踏青赏春去了。老爷听说您一早就出了门,生起气来,正在家里大发雷霆之怒。老夫人悄悄打发小的出来寻您,说日落之前还不见您回府,就要敲断小的两条腿,扔给狗啃。”

    “要是没了两条腿,这以后,你不是要在尘土里爬着行走了。”

    “小的正是这么想,才拼命地跑来寻您,肠子都要跑断了。”

    “你小子还算机灵,知道编出几句瞎话糊弄老爷。”

    说着,我又朝灵隐寺方向望一眼,看见方才晚霞映红之处,薄薄暮色已从周边山峰上云集而去,帘幕般遮挡了那些霞光。回身去看白乐桥,村外几棵香樟树,树冠上也已笼罩了一层似有还无的薄纱,仿佛回荡在我心底那些春愁。我悄然叹息一声,撩起衣衫,快步朝回家的路上奔去,一边低头琢磨着,回到家中,该如何应对父亲的盘问。父亲是钱塘有名的好读之人,他辞官回家后,除经营祖上留下的茶园,唯嗜读书。在他眼里,唯读书是人生里第一要事,堪比吃饭还要紧。想到往日里父亲见我不用心读书时发怒的神态,我心里越发忐忑。这几个月,我屡屡趁着父亲外出,扔下书本,溜出书房,跑到北高峰上来,今日到底露出了破绽。若是父亲再知道,我已不止一次如此行事,并且是为了白家那位小姐,只怕我的两条腿,也要被板子打得不能下地行走。

    “老爷有没有问你,这些日子,我是否时常外出?”我惶惶地扭转身子,用扇子敲了下跟在身后的三吉。

    三吉朝前跑一步,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回答说:“老爷就是这么问的。”

    “那你是如何答的?”

    “我说公子日日在家用功,每至深夜。今是见外头光景实在好,才欲外出走走。”

    “回答得好。”我笑着说,“只要老爷不知道我到北高峰来了,回头定会好好赏你。”

    “那公子你,今日有没有望到白家小姐?”三吉伸着脖子,瞅着我的脸,笑嘻嘻地问。

    我想着梦里见到的白家小姐,又朝三吉脑袋上敲下扇子,故意嗔下脸说:“不该你问的事,莫要胡乱问。你以为我真能变成只雀鸟,飞进白府里去。”

    “小的是想,公子从山上朝下眺望,万一有山神助着,果真望到了白家小姐,小的也替公子高兴不是。便是日后老爷知晓这桩事,暴打小的一顿,打得屁股开成夹竹桃花,也值得。”

    “你也觉得世上会有神灵?”

    “怎么会没有。若没有,天庭里的玉皇大帝跟王母娘娘,还有观世音菩萨和月亮里的嫦娥仙子,那些神仙都是谁?亏您还常唠叨,说那个度马禅师就如神仙一般。”

    “这些你倒记得明白。”我看着暮色中半明半暗的一座山峰,“禅师若真是神仙就好了。”

    “他若是神仙,您去求他老人家,教您些许法术,,就能时时如愿了。”

    “如愿你个狗头。”我豁朗地笑起来,将脚下一颗石子踢了出去。石子飞起来,落进路边树丛里,将两只在里面栖息的鸟儿惊动了。两只鸟奋力扇动翅膀,疾声鸣叫着逃出了树林,迎着天色最后的余光,向远处飞去。望着两只比翼飞走的鸟,我骤然想起梦中自己变的那只鸟,被一颗石子击落的事,忽然懊悔,为什么方才会踢起那颗石子,惊扰了两只鸟儿的好梦。说不上,那正是两个思念良久才在梦里相见的人,变作的两只鸟。

    “要是不能像神仙那样有法术,现在就剩下一个法子,让公子时时能见到白家小姐。”三吉缩下脖子,瞅着我,鼻子眼里都在一个劲地坏笑着。

    我猜出三吉会胡咧咧什么。但那两只被石子轰走的鸟,让我突然有点心烦意乱。我抬起脚,一脚就踹在了三吉屁股上,说你年纪不大,肚里花花肠子倒有两丈。

    “小的哪里就说错话了。”三吉咧着嘴朝前跳窜两下,挤眉弄眼地摸着屁股,拧过身子高声嚷嚷道,“您想想嘛,您心心念念想见到白家小姐,这几个月,北高峰都被您鞋子踩矮了二寸。可您又不是玉皇大帝,又不是王母娘娘,也不是观世音菩萨,连个土地爷的穷法术都不会,怎么能有本领说见就能见到。您说,除回家央了老爷夫人,请他们做主托了媒人,将白家小姐给您娶回家,您还有什么妙法子。”

    “这事不肖你操心。你只记住,我往日来登北高峰的事,万万不可让老爷知道消息。若让老爷察觉了,就是他不敲断你的腿,我也会给你敲断,趁着半夜把你扔进西湖里去。”我吓唬着三吉,唯恐回到家里被父亲责问时,他一时撑不过父亲的威吓。

    “老爷若是询问,小的跑出来半天,是在什么地方寻到的公子,那小的该如何回话?”

    “你就说因没处找寻,故一直在庄子外等候,原来我是到灵隐寺里逛去了。”

    我躲开三吉嬉皮笑脸着探到面前的脑袋,看见一轮明月从东方缓缓升了起来,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。我立住脚步,痴痴地凝望着盈满天地间的银辉,思想着白家小姐,,倚着窗子,对着婵娟,缠绵地唤着“公子”。我喃喃着应一声“小姐”,慌慌地对着月亮,躬身便拜了下去。

    三吉看着近来因为白家小姐变得有些痴头痴脑的我,吃吃地笑半天,说公子您这是在拜托月老,让他赶紧给您和白家小姐拴红线呢,?

    “该打嘴的狗东西,?看来我真要把你狗腿打断,扔进西湖水里喂鱼了!”我骤然回过神来,佯作骂着三吉,心里却为自己一时的忘情和失态,暗自好笑起来。

     

    3

    家里灯火通明。我小心翼翼地迈进家门,战战兢兢地见了父亲,没想到,父亲非但没训斥我,还一改往日的满面威严,笑着问我这么晚回来,是到哪里游玩去了。我怕父亲是笑里藏刀,拿不准他心思,于是便偷偷地瞥眼母亲。见母亲也是一脸祥和,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,猜测是不是三吉见老爷回来了,怕遭连累,故慌张地跑出去寻到我,拿话唬我。

    “孩儿见今日春光实在是好,就到灵隐寺里逛去了。”父亲尽管脸含笑意,我还是回答得小心谨慎,以防中了他什么算计。父亲虽然厌恶官场的肮脏,但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过些年岁。我相信,凡是混过江湖的人,就是被逼着,也会练出些手段,几张面皮。

    “寺里景致可好?”父亲盯住我看一会,又问。

    “寺里面幽静,景致自然与别处不同。”我更加小心地回道。同时,为表示内心里对佛家和度马禅师的尊崇,我还谦恭地低垂一下腰身。

    “可曾去拜会度马禅师?”

    “没有。孩儿只是在寺里逛着看风景,未敢前去叨扰禅师。”

    我暗暗地拿眼角朝门外睃一下,担心父亲会突然变了脸色,厉声把三吉招呼进来,问他我说的可是实情。我知道,三吉在父亲面前绝对是个软骨头,只要父亲断喝一声,他就会双膝跪地,一星不差地把我贩卖干净。这也是父亲为什么让他跟着我的缘由。当年,是父亲在灵隐寺外,把已经奄奄一息的他从雪地里带回家,救了他一条性命。活过来后,他就认定自己的小命是老爷的了。说实话,我从心里喜欢他,也正是因为他对父亲的这份忠贞不二。他对父亲的忠诚,让我一直在把他当作手足。

    “量你也没胆量说谎。”父亲挥挥手说,“先下去吧,改日再考你的功课。”

    从父母屋子里出来,走出旁边的角门,我就一脚把三吉踹倒在了地上,警告他,以后若再这样唬我,我就会毫不客气地,用石头打断他两条腿。

    三吉从地上爬起来,笑嘻嘻地绕到我前面说:“只要老爷不训斥公子,您就是现在打断小的两条腿,小的也甘心情愿。”

    这个小子,他倒是会卖人情。我假装恶狠狠地“哼”一声,算是饶过他了,心里却在暗暗念着“阿弥陀佛”,庆幸今日总算在父亲跟前蒙混过去一关。刚庆幸完,转念想到父亲回来,近日恐难再寻机会,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。想到这里,我心头又渐渐被忧伤笼罩起来。三吉见我低垂下脑袋,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,他嬉皮笑脸地又把脑袋伸到我面前,卖弄着,说他已经给我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。

    “什么烂主意,还不快点讲出来,在等着打嘴?”我稍稍停下步子,等着三吉的主意。月亮光穿过一棵碧桃树的枝叶,照耀在他半张脸上,在他脸上贴了一片片银光闪烁的箔片。我看着他脸上的箔片,笑起来,觉得那些亮片更像是某条大鱼身上的鱼鳞。

    “您得先答应我件事,我才会讲出来。”这个该死的三吉。他知道我心急如焚,却一边说着,居然还慢条斯理地扬起头,在天上找起了星星。

    “只要不是去摘天上的星星,本公子什么都答应你。”

    “小的哪里敢要天上的星星。只是到时候,若老爷果真打断小的腿,只要公子您发慈悲,能够到寺里去求求度马禅师,让他救下小的,给我个破钵,让我爬行着云游天下,讨口冷饭活命,小的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    “那要看你的主意,到底如何妙了。”我一直在盯着三吉脸上的鱼鳞,想象着人到底能不能变成鱼,或者我在梦里变成的鸟。

    “您一门心思只在白家小姐身上,近日外面发生的事,您果真是丝毫没有耳闻。”

    除了白家小姐,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关心?我不耐烦地抬起手,朝那些鱼鳞上戳一扇子,说他要是再啰嗦,现在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

    “大蟒蛇,”三吉摸着脸说。“那个大蟒蛇的事,小的猜您就不知道。”

    “什么大蟒蛇?”我心不在焉地问。此刻,除了着急想出什么办法,能够瞒天过海,有机会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乐桥,眺望白家小姐,其他任何事情我都不想知道,也不想感兴趣。

    “是条大白蟒。”三吉愈加神秘起来。“公子您真是被白家小姐迷得不闻天下事了。现在,整个钱塘县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,人心惶惶,都快没人敢去游西湖了。说是有条大白蟒,不时就会在西湖里出没,身子几丈长,一张血盆大口,能把人整个地吞进腹中,眼下都伤害好几条性命了。”

    “不许妖言惑众!”我瞪大眼睛盯着三吉骂道。然后问他,就是西湖里果真有这么条大蟒蛇出没,和他给我想出的妙计又有什么联系。

    “小的既这么说,自然会有联系。”三吉咧开大嘴,有点得意洋洋地笑一下,脸上那些鱼鳞便也跟着抖动起来,似乎有层被搅起涟漪的水波,从那些鱼鳞上面漫了过去。

    “有什么联系?”我问。

    “公子只需想出个办法,到西湖边上走一趟。”

    “去喂那条大蟒蛇?”

    “哪里那么巧,果真就让公子您遇上了。”三吉又嬉皮笑脸起来。“再说,公子方才不是还骂小的在妖言惑众吗。”

    “找打!”我作势又举起扇子,催促着让他赶紧把话讲完。

    “是这样。”三吉的脑袋朝我跟前凑了凑,“只要公子您到西湖边走一遭,回来说是瞧见了那条大蟒蛇,被它吓着了,因此装病,求老爷夫人把您送到度马禅师那里去,请禅师给您念经驱魔。您住进灵隐寺里养病,不就有机会到北高峰上去了。”

    “这也算个奇妙的主意?”我在三吉脑袋上重重地敲一扇子,撒开步子,踩着一地月亮光朝书房里走去。心里忧愁的是,讲来讲去,我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家门,走到西湖边上去。

     

    4

    江南的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。这几年,常常整个冬天里都降不下一场小雪,在西湖边赏雪,渐渐地已成了件稀罕事。我都快忘记,西湖最富盛名的“断桥”是什么模样了。这日,我手里握卷书,百无聊赖地坐在日光充裕的书房门口,看着在一柱柱光影里起舞的细小尘埃,想着老天要是能发下慈悲,突降上场大雪,我岂不就能理直气壮地走出家门,以到西湖边观赏“断桥”为名,去西湖一游了。当然,再然后,从西湖回来,我就能按着三吉讲的,生场病出来,理所当然地住进灵隐寺里去。三吉这个馊主意虽不甚妙,但病急乱投医的当口,似也不妨拿来当味救命的药吃吃。况且,我自己在那里冥思苦想,从天黑想到天亮,又从日出想到日落,脑袋想破一个,又想破一个,差不多想破一百个了,也没想出什么更可行的方法,能够随时攀到北高峰上去,眺望白家小姐。眼下最让我无奈的是,即便三吉这个破烂馊主意,一时也没办法去实现。赏雪的借口是不必指望了。现在外面已是热热闹闹的春天,花已红遍,柳已绿透,黄莺在歌唱燕子在飞舞,哪里还会有大雪纷纷从天而降。真正的冬天里,还没有雪花愿意飘落到江南来呢。

    盼不到大雪,不能踏着遍地白雪去游西湖,不能因为游过西湖而生病,我只好在脑袋里穷尽着那些描写大雪的诗词。让人可恼的是,我把肚子里积存的诗句全翻一遍,又翻完一卷《诗经》,最后又翻卷一个名字叫“钱塘客”的人勘印的《吴越诗集萃》,也没找到一首能让我想入非非着,赏到“断桥”的诗作。

    见我把书卷摔到地上,三吉忙弓下身子把它捡起来,拿在手里轻轻拍打两下,骂着它和他一样不中用,“不能解去公子心中的烦恼倒也罢了,还敢惹公子生气!仔细我把你丢到炉子里,把你烧成灰。”他对着书卷嘀咕完了,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上,低声下气地兜转回来,问我是不是到园子里走走,赏赏春光,吟几首诗。

    “也罢。”看在他装模作样着卖力骂书本和自己的份上,我有气无力地应着,站了起来。

    园子里满眼都是明媚的春光。一条小径上铺的黑色鹅卵石子,也摇身变作了一颗颗硕大的黑珍珠,浑身光芒四射,咄咄逼人,让人难以喘息。

    “三吉!”我对着几颗逼人的珍珠跺两脚,唤着三吉,准备打道回府。想了三天三夜,都没想出办法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,我心如火焚,哪里还有心思赏什么春吟什么诗。但刚唤过三吉,看着他闪烁的鬼眼睛,我随即又改了主意,支吾着,吩咐他回书房去,取些纸张笔墨来,“不然,一会有了诗,用指头题在你脑门上?”我改主意的原因,是不想让三吉看我笑话。,就在他眼里变得如此失魂落魄,书不能读,诗也不能吟了。好歹我也是个读书人。想想,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人,怎么能为着贪恋女色,从早到晚地让书童看笑话。再说,万一有一天,我是说万一有那么一天,三吉的狗嘴一个不小心,将此事兜与了别人,我岂不成了钱塘县里读书人的笑料。到那时,就是将西湖里的水倾尽,怕也不能浇灭父亲的怒火。

    不一会儿,三吉就像被风卷着般,转了回来。我瞧着他,见他手里没有笔墨,一张脸上却在眉飞色舞。看着他那副让人生厌的嘴脸,我猜想,他这是又要自作聪明地给我耍什么花样?“三吉,你是遇到神仙了,还是看见西湖里那条大白蟒飞到了天上?”我瞪他一眼,训斥着他,把我教的那句“宁可湿衣,不可乱步”的君子之风,又丢到爪哇国里去了。

    “小的是书童,又不是您口里那些君子。”三吉紧绷着满脸笑,一双眼睛滑溜溜地望向我,让我怀疑,他果真是在回书房的路上,遇到哪路神仙了。

    “快说,是不是有出门去的指望了?”直觉告诉我,也许,出门的机会,就藏在三吉这个坏小子的笑里。我心头突突地狂跳起来,觉得自己瞬间已变成一只鸟,正迎风展翅,欢快地飞翔在去北高峰的路途中。金色的太阳光,被一双翅膀搅动得波涛汹涌。

    “是位姓许的老爷,带着他们家公子来了。老爷打发人来叫您,催着您快点前去拜见。”

    “哪里来的什么许老爷?”我努力保持着在三吉眼里该有的风度。

    “说是老爷的同门,新上任的大官,不光管辖咱们钱塘县,还管着好些个地方衙门。”

    “这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我鼓起腮,漫不经心地对片树叶吹着气,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快速地萎靡下去,脱光水分。

    “怎么会没关系?”三吉胸有城府地看着我说,“那许老爷不是带了位公子来吗,他新来乍到,您若是伺机提出,邀他一同去西湖观赏风景,一尽地主之谊,老爷岂有不允之理?”

    “你这个狗脑袋!”我赞赏着在三吉脑袋上敲一扇子,没想到,他的大脑筋倒来得灵光。

    “您要是整天这么敲来敲去,小的脑袋迟早会变成个狗脑袋,驴脑袋。”三吉夸张地摸下脑门,两只眼睛一个劲地鼓动着我,督促我快点去会见那位许公子。

    “还不前头带路,是在等着找打?”我举起扇子,挥动着,吓唬着三吉。跟在他后面疾步走着,我边走边想的是,这位许公子,定是哪位神仙派了来,救我出苦海的。这样一想,我步子愈加轻灵起来。“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”我在花木间轻舞着扇子,悄声对那些花木说:好一派青春年少的江南三月天。





    本期编辑:刘仁杰
    往期精彩小说回顾

    常芳小说:

    常芳:一日三餐(下)

    常芳:一日三餐(上)

    付秀莹小辑:

    付秀莹:无衣令(下)

    付秀莹:无衣令(上)

    付秀莹:醉太平

    付秀莹:那边

    付秀莹:旧院(下)

    付秀莹:旧院(上)

    付秀莹:琴瑟

    付秀莹:灯笼草

    付秀莹:爱情到处流传

    付秀莹:小米开花


    方如小辑:

    方如:子夜广场

    方如:清秋与小寒(上)

    方如:清秋与小寒(下)

    【专题•优秀小说家推荐接龙】王芫荐方如:归乡记

    方如:怨偶


    东紫小辑:

    东紫:乐乐(节选)

    东紫:被复习的爱情

    东紫:北京来人了

    东紫:赏心乐事谁家院

    东紫:春茶

    东紫:白猫


    刘玉栋小辑:

    刘玉栋:南山一夜

    刘玉栋:回乡记

    刘玉栋:幸福的一天

    刘玉栋:狐门宴或夜的秘密

    刘玉栋:父亲上树


    艾玛小辑:

    艾玛:路过是何人

    艾玛:桥上的男孩

    艾玛:神枪手

    艾玛|跟马德说再见


    王方晨小辑:

    王方晨:麒麟

    王方晨:死去的土

    王方晨:霜晨月

    王方晨:美丽惠芬

    王方晨:斑斓虎皮

    王方晨:妈奶奶的难日

    王方晨:丰柔的买陂塘

    王方晨:响桶


    李云雷小辑:

    李云雷:一条路越走越远

    李云雷:舅舅的花园(节选)

    李云雷:小城之春

    李云雷:少年行

    李云雷:假面告白

    李云雷:花儿与少年

    李云雷:朝圣之旅


    赵德发小辑:

    赵德发小说:摇滚七夕

    赵德发小说:结丹之旦(下)

    赵德发小说:结丹之旦(上)

    赵德发小说:窖(下)

    赵德发小说:窖(上)


    刘爱玲小辑:

    刘爱玲: 一千零二夜

    刘爱玲: 了无痕迹的人

    刘爱玲:灰白间

    刘爱玲:莫扎特的鼻尖

    刘爱玲:博尔赫斯的刀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