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散文）

吴仲尧（浙江绍兴）

与多年未见的发小闲聊，话题自然绕不开儿时玩过的那些事儿，还有散落在小舜江边的那个村庄。在人的意识中，有些事情看似寻常，却经历的年份越久，越觉得留恋和难忘。比如故乡。小时候，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，没有故乡的概念。转身之间，一个不懂事的屁孩，在外漂泊多年，不知不觉已是两鬃花白，再说起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，常常令人柔肠寸断，境遇却日渐尴尬。

什么是故乡？故乡就是我们的先祖劳作繁殖生息过的那片土地，就是自己出生成长被称为血脉地的地方。过去年代的国人总喜欢说“故土难离”，诚如萧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：“改了国籍，不等于就改了民族感情，而且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这么依恋故土的。”故乡，这是多么圣洁的字眼，只要一提起，心里蓦然会滋生出一缕乡愁；故乡，这是多么美好的词汇，只要一说起，就令多少人动情向往；故乡，这是多么温馨的称谓，只要一涉及，就会让人为之魂牵梦萦。只有在故乡，才能找到那份难忘的乐趣，亲人间的情感；只有在故乡，才能听到不改的乡音，看到熟悉的身影；只有在故乡，才能体会到那份难得的安静，感觉到月是故乡明。因而，就有了李白的“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”，有了崔颢的“日暮乡关何处是，烟波江上使人愁”，更有了宋之问“近乡情更怯，不敢问来人”的忐忑，贺知章“儿童相见不相识，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感慨，可见故乡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。

而今，这一切却在悄然改变。新农村的兴起，城市化的推进，许多村落被拆迁，规划后开发成商品房，自己的家园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别人的住宅。当某天突然想去看看曾生养过自己的故土，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还有全球化时代的助推，无数人行色匆匆甘愿背井离乡，大潮般涌向陌生却热闹的异乡。这已成为常态。在乡村，“父母在，不远游”的古训早已被抛到脑后。在外打工的日子未必风光，但蜗居老家，简直就是无用的窝囊废，不仅家人轻蔑，邻里小瞧，就连媳妇都娶不上，于是走得越早，离得越远，越被高看。有的甚至乐不思蜀，毫无归意。我的故乡在远方，成了一句时髦却苦涩的流行语。

我离开故乡也有三十多年了，先去外地上大学，后隅居在虞南的一个小镇上讨生活，再进城搬迁到举目无亲的曹娥开发区，现今居住在南都花园，虽几度易居，但走入我梦境的却是老家四间陈旧的楼房，其中两间还因弟弟盖新屋早在十年前拆除了。梦中的故乡是我的精神居所，是我灵魂的寄存处。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，城市小区的设施越来越完善，好像什么都不缺，唯独缺少的就是人情味。上下邻居现身于电梯里，左邻右舍出入于大门间，但相处而不相识，同陌生人并无两样，每每迎面相遇，擦肩而过，很难找回故里那种融融的乡情，总有一种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的失落感涌上心头。不过，当我“少小离乡老大回”，置身于故乡出现在故地时，我却又成了异客。我深深地感到，我已被故乡放逐了，而这种放逐来之于被时间和空间的遗弃。我不禁扪心自问，我还有自己的家园吗？

人常说，父母在哪里，家就在哪里。留守在故乡的年迈父母尚健在，回家的感觉因为父母的牵系依然温暖，故乡还是我的故乡。但我的父母辈就像稻谷一样，为流年割去一茬又一茬，他们终将会在不远的日子里离我而去，故乡的那个家便破碎了，那里除了有我祖先的荒冢和依稀的旧年记忆外，我眷恋的东西终将逐渐淡忘消失，那时，故乡或许真成记忆里的故乡了。

写到这里，我突然想起租住在小区车库里一对卖小吃的夫妻，来自安徽农村，快十年光景了。刚来时身边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，现已有三个孩子，最小一个女孩也可上幼儿园了。他们连过年都难得回老家，一心一意忙生意，养儿女，据说再积蓄一些钱，打算在上虞买房子。我问他，你不想家吗？他有些迷惑。我说，故乡就像每个人的童年，离开了就回不去了。他点点头说，我一家五口都适应了上虞的生活，孩子更是上虞生上虞长，真回老家，日子不敢想。他提到最近一次回家，处处冷清，原先学校有几百个学生，现在也就剩几十个，有的班只有几个，这些孩子其实也待不长。父母在外打工，孩子暂时交给老人，以后也是要带走的。的确，如今的农村，“空巢”现象屡见不鲜，这不但关系到孩子的安全和健康，更影响到孩子的教育和发展。哪个家长愿意让孩子因自己的漂泊，而在老家流浪呢？许多触目惊心的案例，让人不寒而栗。

可见，离乡大潮由此造就了一种无奈的境况：出走的决绝和回归的无望。在这个境况的背后，是人类亲手创造了丰富的物质生活，而其代价，是失去了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。

我由此又联想到我的外孙，他的籍贯是嵊州，出生地是上虞，户籍是杭州，现依然生活在上虞，不久就会去杭州上幼儿园。当然，还不能排除女婿女儿的工作变动，到时家又安置在何方，也是个未知数。等外孙长大懂事后，读了一些关于乡愁的诗文，刨根问底他的故乡究竟在哪里，叫我们如何回答呢？能否借用周作人所说的“凡是自己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”这句话来搪塞，化解我们的尴尬境遇呢？时代的发展，我们及后人，注定是只有居所而无故乡的“异乡人”，但我们仍需要故乡的维系和支撑，它或许不再是具象的现实，却永远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栖息之魂。难怪冰心老人在她九十多岁时，也对自己的归宿发出一番感慨：“我的故乡在哪里？”作为每一个生于故乡、长于故乡、离于故乡多年的游子，故乡情结也许是萦绕于心头永远无法逃避的思绪。

        故乡，是一种保持自我根脉的心态，是一种孤独茫然时的思念，是一种怕被异乡同化的呼唤。只有远行者才会有蕴意深刻的故乡，才会感受到故乡的真正意义。

      吴仲尧，现为中国大众文学学会、浙江省散文学会、绍兴市作家协会会员。已有多篇作品发表在《散文选刊》《北方文学》《浙江散文》《华夏散文》《西南作家》《当代散文》《烟台散文》《野草》《作家报》《绍兴日报》等报刊杂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