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作为一个OG,没有比这首更适合老詹的BGM了)
这是一条长一公里有余的老街,在这里,你能看到临城最OLD SCHOOL的建筑和生活方式,那些被称为“老临海”的人,用他们生命的最后余热,镇守着这里。它被两条主干道划分为上中下三个街区,而每个街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国王。上中街区是谁我不清楚,也和我无关,因为,我只要知道,下街区的国王是老詹这一点,就足矣了。
(这里是老街的下街区,老詹生活居住的地方)
PART1.棉花厂半神
大概是五六十年前了,那时候,中街区的正中间,有一间棉花厂,在当时,也是属于国家企业单位。
也就是在这里,老詹成为了一个近乎于神的存在。
那个时候的老詹也还年轻,正值年富力强。而我,连个单细胞生物都不是,指不定还在哪个垃圾桶里倒腾烂白菜帮子,等待下下个轮回都说不定。
也就是去年,翻老照片的时候,有幸见过他年轻时的容颜。
那是庙中神像一般的相貌。
中等个儿,长得不算帅,但是耐看,眉宇间写满了正气,不怒自威,看上去极为严肃,眼中的寒光照射到你,能让你在盛夏落入冰窟。听老詹的女儿们说,因为老詹永远都是这样一张没有笑容且有威慑力的脸,她们的同学都不敢来家里做客,每次看到老詹,同学们都会“两股战战,几欲先走”,连开口问好的勇气都消失的一干二净。
带着这张脸,老詹进了那间棉花厂,成了一个弹棉花的学徒。
(弹棉花,年轻一代很少有人见过了)
老詹很努力,也很机灵,在师傅的指导下迅速掌握了弹棉花的诀窍。一弯弹弓,一柄锤子,在一记记敲击下,棉花的纤维俱断,飞扬起朵朵棉絮。
起舞弄清影,棉絮里,是老詹矫健的身姿,锤击弓弦,发出曼妙的乐声。窗外,一群小孩踮着脚,用惊奇和崇拜的目光看着老詹和他师傅还有同事们。老詹且敲且进,来来回回大半天,让案板上那堆成一片的棉花渐趋松散。待两位同事将松散的棉花用纱固定后,老詹露出他那壮硕的双臂,拿起一旁的木制圆盘进行压磨,就这样,一条崭新厚实的棉胎就在老詹的手里诞生了。和所有人一样,老詹在那个火热的年代挥洒自己的汗水,以绵薄之力建设着这个新生的国家。
大概也就三四年的时间吧,老詹在别人的嘴里,也是师傅级别的人物了。老詹很谦卑,不多话,脸上还是那样的一副表情,每天按时上班,努力弹出质量上佳的棉胎,然后领取他的工资,去保证一家人的温饱。
但是,工作的那段时光,老詹是不得志的,即便他被所有的同事和学徒尊重。因为建设队伍里总是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,比如一个叫“小羊”的人。每当提到“小羊”,老詹便会摇摇头,说“小羊”压了他一辈子。
“小羊”和老詹年纪相仿,但是出身比老詹要好,在老詹进了棉花厂的同时,他进了当时总管当地所有生产机构的一个部门。虽说都是一条街的邻居,但是“小羊”却是极为飞扬跋扈的人。或许是妒忌老詹的相貌要好于他吧,每次检查的时候,他总是找老詹的茬,甚至利用职权之便来中伤老詹,而老詹的发展道路也就此为止了。
明事理的人都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,都为老詹愤愤不平,尤其是老詹的学徒们,,但是都被他阻止了,他话不多,只是摆了摆手,一句“没什么用,没必要为我赔上前途。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。
老詹那老黄牛一样的精神态度更是让人肃然起敬,他不会因为受到不公,就消极怠工或者是弹出质量不过关的棉胎。在他眼里,别的无所谓,但口碑和名节是最为重要的,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。他就这样默默忍受着“小羊”的欺压,在小小的棉花厂奉献了自己的青春,将自己最好的几十年光阴留在了那里,直到退休的那一天。
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,退休后离开老街,去市中心儿子家享清福的“小羊”在六十岁出头点的年纪,就得了老年痴呆,时常一个人在外散步溜达就找不到回家的路,然后沿街挨家挨户地敲门问过去······
PART2.老街的棋霸
在老詹的女婿嘴里,以及他外孙们的字里行间中,他的棋术已经突破了天际。
他们中不乏棋术高超之人,但是每当提及他们与老詹的棋艺孰强孰弱时,他们总是面露苦笑,低下头,摆摆手,示意技不如人。
或许是天赋使然,全凭看了几局别人的对局,了解了大致的规则,老詹便开始了自己的征伐。
那时的老詹沉溺于象棋的世界里,无论是下班归家还是出门买菜,只要看到街边有人摆出棋盘,便会手痒,忍不住上去搏杀一番。两个棋手摆开阵势,从年轻有为的壮年走到了知天命的老大叔,在冷兵过处,分个成王败寇,而那也是平静安详的老街里,为数不多充满杀气的时刻。
老詹霸气地把买来的菜丢在一旁,若是天凉,还会把脑袋上的瓜皮帽一把拿下,卷成一卷,紧紧握在手里。他目露寒光,将周围的空气凝结,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对手,接着,便把目光移向了棋盘。若是给他穿上一身和服,腰间配上一把胁差,或许他身旁五米范围内的沙尘都能被他的气场所震开,活脱脱一个“杀意大名”,像极了游戏《信长之野望14》里,岛津义久的人物立绘。
(游戏《信长之野望》里岛津家家主岛津义久人物立绘)
但是,不同于自带的那种冷凝的气势。老詹的棋风极为凶悍,崇尚进攻是最好的防守的他,从不计较一兵一卒的得失。“杀个痛快”的信仰和“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”的战法,让他进攻的号角永不停歇。车炮横行霸道,万马奔腾在广阔的疆场,在棋盘上扬起纯黑的气场,趫猛刚烈,隐隐约约,能看到一个头戴熊皮毡帽,手持嗜血关刀,跨着一匹黑色宝马的关西虓将,冲阵厮杀在乱军之间,同时也把下街区杀了个哀鸿遍野。
(游戏《三国志12》里董卓大将华雄人物立绘)
中街区有个棋馆,上中街区的高手们一般都聚集于此切磋棋艺,将杀气紧紧关在一扇大木门里。有两个小门徒没忍住,非要出去见世面,瞒着馆主溜到了下街区找到了老詹,结果被杀得大败而归。
削了人家的门徒,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,这就是踢人家馆子,砸人家招牌的举动。这下,馆主脸上挂不住了,他怒斥了那两个小门徒一番,便托人给老詹送去了一份战书。
那天,下着大雨,馆主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,蹬着一双擦得锃亮,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的皮鞋,在一众高手和门徒的簇拥下,走进了下街区,径直踏向了老詹家。
“死鬼!出来了!你这是要下棋还是打架呀!”老詹那坐在家门口补衣服的老伴,扯着嗓子喊了起来。而在后院洗菜的老詹,也是急忙放下了手头的活计,匆匆忙忙赶了出来。
“你看,下雨呢,进屋?”老詹看了看屋外的大雨,问道。
“人太多了,不麻烦了,就在外头吧。”馆主冷冷地回道。
话音刚落,人群里奔出四个门徒,人手一把高脚凳,迅速拼成了一张小桌子,然后摆上了一张乌木棋盘,在“噼噼啪啪”声中放置好了所有的棋子,最后在楚河汉界两边设下两个马扎。
出兵有银枪铁骑,但像齐桓公讲礼。
“这样呀?”老詹对着馆主拱了拱手,撑开靠在墙角的那把破伞,然后大步跨出家门,坐在了棋盘边上。
馆主深吸一口气,坐定,身后,一个门徒打开一把大黑伞,为他遮雨。
雨势渐强,不断砸在雨伞上爆裂开来,发出猛烈的轰鸣声。馆主身后的一众人,一个个已经淋得透湿,但他们双手握拳,紧紧盯着棋盘前的两个人。老詹的老伴倒是毫不在意,依旧补着她的衣服,只是偶尔抬起头来,看看这一群为了象棋而头脑发狂的人们。
第五手,老詹那不讲道理的双炮已经拿下馆主的两个卒子,第十五手,老詹的车马炮尽数出动,横行在馆主的地界上;到了第三十手,双方一连串的搏杀,让落下的雨珠带着丝丝的血色,双方杀得已是人仰马翻,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;老詹尚存一车一炮,而馆主只剩下了一对马;第四十手,老詹的两个兵强行越过楚河汉界,逼向了馆主。
攻势凌厉,老詹的兵马用血肉之躯,强行划破了老街的雨幕,也刺穿了馆主的最后一道防线,利刃直逼馆主的咽喉。馆主嘴角的肌肉有些抽搐,额上的青筋凸了出来,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,也无法分辨,他的老将已被老詹死死的困在了那小小的田字里。
“和了吧。”老詹突然起身说道,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手中那粒准备进行最后刺杀的小兵,然后缓缓放下,转身回了屋子。
“晚上的饭我来烧吧。”老詹对着门口的老伴说道。
“什么?”馆主有些吃惊,他瞪大了双眼。所有人都有些吃惊,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老詹,搞不懂老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。
半晌,馆主才从回过神,走出雨伞,任凭雨水砸到他的身上。他抬头看了看天,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,然后上前几步,对着厨房间里,老詹烧饭的背影一个抱拳,便转身离去······
不曾想,这一战,竟是老詹的绝唱。后来,人们就没有见过老詹下棋了,有人说好几次见到老詹路过棋局,他却连瞅都没瞅上一眼,似乎从未对此有过兴趣。
PART3.迟暮的国王
(老詹垂垂老矣,失去了昔日的光环我只希望,能多陪他多久,就多陪他多久)
老詹老了,老到我和他交流时,只能靠咆哮了。
老詹的听力下降,是好几年前的事情,几个不知好歹的小鬼头,在他的身后放了一支二踢脚,鞭炮爆炸的声音让他的双耳一阵耳鸣,难以听到其他的声音。但是,检查之后,医生并没有说他聋了,因为鼓膜并没有因为鞭炮声受损,或许,只是时间的流逝,让他的各种感觉的敏感度都逐渐趋向于零,而那支二踢脚只是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。
看电视时,老詹便死死按住遥控器的音量键,将音量调到最高,每次电视机上的音量条跳到顶峰时,他还是会意犹未尽地再摁上两下,因为这点音量对于他的双耳来说,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。
记得过年的时候,老詹在看央视四套的《海峡两岸》。看完后,老詹问我,什么是“九二共识”,因为那天主持人多次提到了这个词。当我滔滔不绝地在他耳旁说了将近五六分钟后,他笑着问我刚才在说什么,到底什么是“九二共识”······
老詹老了,老到连一点感冒都扛不住了。
老詹的老伴是年前走的,老詹没能去送最后一程,因为那场席卷全球的流感将他束缚在了医院的病床上,差点没扛过来和老伴一起上路。
病床上的老詹很可怜,没有人能将他与六十年前那个活跃的棉花匠联想起来,在他的身上,也看不到四十年前那场雨中对局,杀意大名的影子。他双臂交叉,放在胸前,黯淡无光的双瞳,直愣愣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。他知道老伴已经没了,但是他却哭不出来,迟钝的泪腺已经不再听从他意识的指令了。他知道生老病死,那都是命数,但是他还是想多吃几年,熬到他孙子娶媳妇的那一天,是呀,都是命数,可自己还能再吃几年呢?老詹的视线移开了天花板,扫视了一圈病房,然后又移回了天花板,轻轻叹了口气。
老詹被厚厚的被子裹着,鼻子上插着输氧管,干瘦的手臂只剩下了一层皱巴巴的皮,突出的血管里缓缓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液。护士走了进来,给他挂上了一个吊瓶,又喂下了几粒 有黄有白的药片,便匆匆赶向下个病床。
老詹眯上双眼,睡去了,沉沉地睡去了。
老詹老了,老到迈不开双腿,只能用小碎步慢慢地挪动了。
十年前的老詹还是极为硬朗的,他还会蹬上一双旅游鞋,戴上一顶遮阳帽,脖子上挂着那个军工级的指南针,在家人的陪伴下,到城郊远足爬山。
出了院的老詹,就像那气虚的老猫,走上几步,便得弓着腰喘上一阵粗气。百十来米的路程,对他的身体而言,已经成了长途。因为老街的房子长期无人居住,需要整理打扫,老 詹被搀上了黄包车,晃晃悠悠地住进了二女家里。
又休养了将近半个月,老詹才恢复了活力,脸上也有了血色。他提出想要去老城区的广场上慢走,活动活动筋骨。
老詹没有走多远,也就是广场正面入口那三十来米的距离,来回走了三四趟。他踩着碎步,一步一步向前挪动,挪动的过程中,还不忘扩胸。没记错的话,就这两百米不到的路程,老詹足足走了有一个多小时。
如今,那个军工级的指南针,也成为了我的藏品······
老詹老了,老到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,只能凭直觉做事了。
并不是老年痴呆,只是逐渐萎缩的大脑,已经疲于思考了。
棋盘上纵横捭阖无往不胜的智慧被时光老人收回了衣兜,只要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,老詹便会立即去付出行动,从来不去考虑后果。
比如说,用暖炉烤焦二女儿袖口被水浸湿了的羊毛衫,差点放火烧房子。
现在的老詹,需要人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的身边,因为不看着他,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。而犯了事之后,他也只会一句:“我以为,我也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况。”然后“嘿嘿嘿”地在那边傻笑。然后又继续去做出一些能吓得子女们冷汗直冒的行为。
半神,终究不是神呀!是血肉之躯呀!
也会痛,也会衰老的血肉之躯呀!
最后会湮灭的血肉之躯呀!
我很害怕,害怕老詹有一天连用小碎步挪动的力量都消失殆尽;害怕老詹有一天谁也认不得了,只会“嘿嘿嘿”地傻笑;害怕老詹有一天不止是听不到,而且再也看不到,感觉不到了······
PART4.尾声
如今,老詹住回了老街,脸上再也没有了昔时的严肃,而是终日咧着嘴笑。他躺在那张竹制躺椅上,沐浴着照入老街的阳光,看着老街上游客们熙熙攘攘,和他的老邻居们回忆着老时光。
中午十一点半,他会准时打开电视,收看央视四套的《海峡两岸》,有时,他会使出吃奶的力气,怒骂、、等无耻之徒的卖国行径。但是,骂过后,他还是会咧嘴大笑,因为国家富强了,这些宵小之辈、跳梁小丑,终究会被历史的铁蹄踏碎,在他的眼里,台湾的回归,指日可待。
吃完午饭,睡过午觉,他便会到老街边上那个新建的小广场上走上四五百步,然后回家等待开饭。
这也就是老詹的一天。
国王,终究摘下了他的皇冠,像个老小孩一样地活着······